倭寇和大明在江南激战数日后,罗刹人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。江南战事胶着,倭寇步步紧逼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朝中,而萧风预测的宣大一线战事毫无动静,很多文臣都坐不住了。他们激烈地指责萧风太过优柔寡断,导致江南战事不能取胜,其中以兵部给事中的言辞最为激烈。“倭寇战力非凡,当年几十个倭寇就曾经打败过几千人的士兵,一直打到南京城下。如今三十万倭寇登陆,萧风仅以五十万兵力迎敌,这岂不是狂妄自大吗?他是意图建立不世功勋,故意不肯调动宣大及关外军队相助,想把功劳全都记在江南,记在他和胡宗宪的头上。可这般不顾大局,万一倭寇胜利了,江浙之地落入倭寇之手,大明岂不沦陷半壁江山?”丁汝夔不乐意了:“你怎么如此口无遮拦?萧大人亲临前线,与倭寇作战,难道他不比你清楚倭寇的凶残?戚继光和俞大猷训练新军,其战力远非当年的卫所兵可比。入世观和国坊如今日夜赶工,提供武器弹药。萧大人说过,倭寇准备了很久,刚一上来势头凶猛是正常的。过几天后我们的主场优势就该显现出来了!”兵部给事中冷笑道:“戚继光和俞大猷,这都是萧风的人。胡宗宪、徐渭,包括在海上未归的水师。汪直、徐海、唐顺之,哪个不是萧风的人?就连他调动的苗疆兵马和山东兵马,也都是他根基深厚之处。这一战若胜了,萧风一党的主要官员,人人都有大功,都要升官!到时整个朝廷都是萧风的了!若真能胜,我们也认了。可他这是冒险!宣大一线、山海关及关外之地,他的根基尚浅,所以不肯调兵使用,担心分功!”丁汝夔怒道:“宣大总督是仇鸾,宁锦一线是李成梁,山海关如今是杨照,这些人也都与萧大人并肩作战过,何谈根基尚浅?”兵部给事中笑道:“须知朋友也是有深浅的。仇总督忠于万岁,李成梁和杨照与萧风不过数面之缘。最重要的是,北方军队下面的官兵都与萧风不熟,而俞大猷和戚继光掌控的部队,却大都是他们自己训练出来的!”丁汝夔喝道:“萧大人说过,宣大和关外的军队不动,是为了防范漠北蒙古和罗刹人有异动!”兵部给事中冷笑道:“如今草原上的蒙古人都已归顺大明,且一盘散沙,岂敢造反?漠北蒙古距离遥远,兵力不多,就算有异动能威胁得了宣大防线吗?至于说罗刹国,更是无稽之谈!罗刹国与大明距离遥远,唯一离得近的地方,还有辽西道外的大山阻隔。双方从未有过战争,这不是杞人忧天,就是危言耸听!”丁汝夔大怒:“你小小兵科给事中,岂敢妄议战局,扰乱视听?是谁指使你的?”徐阶微微咳了一声:“丁大人,兵科给事中官职虽小,乃是言官,他身在兵科,讨论战局也谈不上妄议。老夫相信萧大人绝无异心,但也担心萧大人会不会百密一疏,低估了倭寇这次的战力和决心。萧大人之前说得太过决绝,也许此时碍于面子,无法转圜,我们是不是该帮萧大人找个台阶下呢?如今北方毫无动静,大批人马囤积于此,而让萧大人只能以目前江南的几十万人马抵抗倭寇大军。万一有个什么闪失,不但萧大人难辞其罪,大明半壁江山糜烂,更加可怕。因此于情于理,我们都不能坐等,也该群策群力啊。”这番话说得就十分中听了。自从萧风逼着徐阶捐了十万两银子,帮他稳住了首辅之位后,徐阶对萧风的态度确实有很大的转变。他虽然仍然防着萧风,但对萧风已经很少主动发起攻击,上次讨论赋税改革之事,他不肯出头,就已经比较明确了。但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。若是萧风此时在江南已经取得大胜,那么这些担心自然都不存在了。可此时南方战事焦灼,而且传回来的消息并没有多乐观,徐阶身为首辅,不操心是不可能的。而且他还有个说不出口的担心,就是萧风此时已经手握天下兵马,虽然万岁笃定萧风不会造反,可万一呢?万一萧风起了异心,谁能辖制?身为首辅,不能把朝廷的安危全放在萧风的良心上,也不能都放在他留在京城的家眷上。一个人如果真的起心动念,要当皇帝,别说萧风这些没有血缘的女子家眷了,就是父母儿女都能放弃的。所以徐阶还是希望能有所制衡,让内阁接管北方的军队,万一萧风有了异动,至少双方能势均力敌。嘉靖沉吟不语,他也在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。作为一个皇帝,他对萧风的信任已经达到了顶峰,但要说一丁点疑虑都没有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皇帝这种生物,其身体里百分之九十的成分就是疑虑,去掉疑虑就像脱水一样困难,绝不是喊一声“我要脱水”就能行的。对徐阶的高段位发言,丁汝夔无法反驳,只能闭嘴。朝堂之上,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。就在这时,陆炳冲进朝堂,脸色发白,手中拿着锦衣卫的急报。鸽子飞得毕竟比马要快,兵部的流星快马还没到京城呢。“万岁,倭寇偷袭南京,已经兵临城下。南京陷入苦战,此时情况如何,尚不可知。”群臣震惊,惶恐万分。嘉靖一下睁开了眼睛,脸色也沉了下去。“徐阶所言,不无道理。由京营总兵接手宣大及山海关兵权,立刻委派能员,调集军队,南下增援萧风!”仇鸾接到调兵的命令时,是十分诧异的,他反复确认来调兵的圣旨,确保不是有人从中搞鬼。“萧大人之前说过,就算南方打冒烟了,也不能调宣大的兵啊,这怎么说变就变了呢?”调兵的将军官儿比仇鸾小不少,十分谦卑:“下官也不知道,这是圣旨,仇总督就别为难下官了。”仇鸾皱着眉头,心里十二万分的不愿意。一方面是他觉得这个命令不是萧风下的,很可能是那帮文官忽悠了万岁。另一方面调走大队人马,对他自己的安全很不利。萧风给他测过字,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一定会有人来攻打他的,人少了仗还怎么打?可圣旨当前,不给兵是不行的。仇鸾眼珠一转,想到了一个办法。他让调兵的将军先休息一下,自己去整理军队。“林彤,把宣大防线上所有的老弱残兵都给我挑出来,要挑够三万人!”林彤被这个艰巨的任务惊呆了:“大人,这咋可能呢?咱们宣大整条防线也就是十多万人,哪来的那么多老弱残兵啊!”仇鸾想了想:“那就把刚招募进来的,还没怎么训练的新兵也算上,能不能凑够?”林彤在心里盘算了半天:“那也就是两万出头,撑死了也到不了两万五,再多就不可能了。”仇鸾点点头:“差不多够了。”林彤吃了一惊:“大人,圣旨上说要调三万人,你只给两万出头,不太行吧。”仇鸾一挥手:“看我的,把调兵的将军叫来。”调兵的将军来了,仇鸾给了他一个名册,三万人,个个真名实姓,童叟无欺的三万人。因为事情紧急,调兵的将军让这三万人立刻集合,每五千人一队,由下面的军官点名。点名后就要马上出发,好跟从山海关调来的士兵在路上会合,路上还要会合其他地方的兵,一路往南。听着调兵的将军在阵列前一个个的点名,林彤心里打鼓,脸上变色,却见仇鸾镇定自若,毫不惊慌。那将军点完三万人,迟疑地看了看眼前的方阵,总觉得自己今天的眼神有点问题,这个人群感觉比三万人要苗条一些。作为带过兵的将军,这点直觉他还是有的。但直觉归直觉,毕竟不能肯定。何况三万人可不是三千人。如果三千人少了不到一千,任何一个带过兵的一眼就能看出来。但三万人少了不到一万,其实是很难看出来的。俗话说,人过千,看不到边,人过万,看不到沿。钱也一样,给你一堆钱,一千万和两千万你一眼就能看出多少来,但一个亿和两个亿你就未必能看出来了。调兵的将军带着疑虑离开了,林彤大为吃惊,不知道仇总督这魔术是怎么变的,这是真大变活人啊。仇鸾脸色也很凝重,拉着林彤回了房间,猛灌了一壶酒下去,满足地擦擦嘴,这才缓缓叹了口气。“林老弟,你是萧兄测字帮我选定的大同总兵,我不瞒你,这次我是冒险少给了兵马,但愿干的是对的。”林彤自然也知道,因为这些人就是他找来的,打死也没有三万人,他忧心忡忡的答道。“大人,圣旨里要三万人,你只给了两万出头的老弱残兵,万一被人发现,这可是大罪呀。”仇鸾看看左右无人,垮着脸说道:“我有什么办法?萧风千叮咛万嘱咐,让我不能减少驻军。我肯定是信他的呀!何况真把好兵给出去,万一打起仗来,咱俩怎么办?放心吧,这兵在路上就会跟别的兵汇合,到时候就更不容易发现少人了。”林彤狐疑地问:“究竟是什么情况啊?为何两万多人点出了三万人呢?”仇鸾又给自己倒了杯酒,苦笑道:“一看林老弟你就是老实人。为将带兵者,哪有不吃空饷的?尤其是咱们这些当过总兵的。总兵麾下几万人马,少上万八千的,朝廷怎么会知道呢?这少的人,可照样是要朝廷发饷银的。这些饷银去了哪里?当然是落入了总兵的腰包,然后再由总兵拿出来,分给下级军官,打点朝中大佬们。”林彤默然,他倒不是不知道吃空饷这些事儿,只是他确实没有干过,因为他觉得太危险了。“大人,吃空饷这种事儿,虽然我没吃过,但也略知一二。只是这样太危险了吧,先不说被发现,就是等打起仗来,人手不足,怎么办呢?”仇鸾摇头道:“比如你有五万兵额,其实只有四万二。要打什么样的仗,才能用足这四万二呢?其实大部分的总兵,平时打的仗不过就是剿个匪,打个白莲教什么的,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?就算是边塞城防,有几次是因为人打光了丢了城池的?还不是因为先打败了,人都跑散了吗?老弟,你用四万二打不赢的仗,给你五万人你也一样打不赢!真有本事的,不差那八千人。没有本事的,再给你多一万也没用。真打到需要以那点空额决胜负的仗,那绝对是两个名将之间的对决了,比如戚继光对俞大猷。”林彤吃惊地看着仇鸾,想不到这厮作为一个军人之耻,酒色之徒,居然还有这样一番见地。仇鸾说的虽都是歪理,但却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话的深意,并不像听起来那么荒唐。“总督大人,可是后来朝廷察觉了吃空饷愈演愈烈,曾经多次派御史下来监察过的呀,你是如何过关的呢?”仇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,大概今天这事儿他确实很后怕,一个劲地喝酒。“不光是我,天底下吃空饷的都是那几下子。御史也是人,是人就有办法对付。大部分御史收了钱,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何况严世藩当权的时候,哪有钱摆不平的事儿呢。”林彤想了想:“那要是碰上不要钱的御史怎么办?我就不信大明的御史都是贪官污吏!”仇鸾点点头:“御史言官吗,自然也有很多有风骨的。可有风骨的往往都是笨蛋啊……这话不针对具体人啊。这时候就需要用到我刚才施展的大变活人的魔术了。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,就是手底下有一批兵油子。任何军队里,都有这样的兵,战斗力不强,但人情练达,身怀绝技,急长官之所急,所以能一直混下去。当年在甘肃,我手下有一千个兵油子,就把来核查的御史骗得晕头转向,找不着北呀。”林彤想不明白是怎么骗的,仇鸾想起了自己的峥嵘岁月,也颇为感慨,决定给小兄弟传授一下。“林老弟,御史查空额,无非就是两种方式。第一种简单点的,就是拿着花名册点名。这种情况,混在每个方阵里的兵油子就很重要了。他们要学会各种口音,点名时以一当十!”林彤吃了一惊,仔细想想,今天点名时,确实方阵里的应答声起此彼伏,听着一个都不少。“第二种方式就比较难了,我碰上过一个较真的御史,拿着花名册,站在营帐前面,让士兵一个个地上前。点完了再归列。”林彤想了想,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:“那大人又是如何蒙混过关的呢?”仇鸾打着酒嗝笑了笑:“人又不是神仙,几万张脸啊,他初来乍到,要能都记得住那不成神仙了吗?这时我就要多说服一些军官,帮我一起再动员两三千人,换换衣服,脸上摸把煤灰啥的再去一次。”林彤着实叹服了,想不到这些将官们为了吃空饷,什么奇葩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。“那总督大人这么多年,就从来没碰上过硬茬子吗?”仇鸾陷入了回忆中,许久才沉重地点点头:“遇到过的,当初甘陕总督曾铣,派来过一个文书。那个文书软硬不吃,而且记性极好,他还带了两个帮手,帮他一起查空额,那次差点就翻车了。幸亏我灵机一动,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,才逃过一劫。”林彤诧异不已,都这样较真了,仇鸾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能瞒天过海呢?看着林彤不解的眼神,仇鸾又喝了杯酒,笑了笑,笑容中带着三分得意和七分不好意思。“我一看要坏事儿,立刻让我的一个副将从外面跑进来,说有一股鞑靼人来劫掠。我立刻顶盔贯甲,大喊一声:‘第二营、第三营两个万人队跟我出发,快!’然后我就带着一万两千人跑出去了,在外面一口气冲到鞑靼人的地盘上,跟他们打了一仗。大概是我从来没有主动出击过,鞑靼人被我打蒙了,还被我打死了不少人,我带着鞑靼人的人头就跑回来了。那一仗其实是我有生以来打过的最精彩的一仗,我方只死伤了不到百人,打死打伤鞑靼人上千人!”林彤大吃一惊,这样的战损比,这样的一场战斗,在这几十年中,在萧风出现之前,从来没有过。这真的是一场极其辉煌的胜利啊,也是为将者梦寐以求的功勋。可是这样的经典战役,为啥从来没在邸报上看到过呢?仇鸾苦笑道:“其实你应该是听说过这场战役的,因为邸报上也登载过。就是朝廷责问我,鲁莽轻率,孤军深入,打死一千鞑靼人,死了八千大明军士的那一战。也就是因为那一战伤损比太高,我被朝廷骂得狗血喷头,导致后来曾铣要收复河套,朝廷说什么也不同意。”林彤吃惊地看着仇鸾:“大人,竟然是因此吗?可你为何不把真实战功报上去啊?那可是赫赫战功啊……”